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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与土
匿名用户
2018-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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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童伸脚迈出车厢,踏在月台边缘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当他脚底下踩实的瞬间,天和地仿佛都摇晃起来。任何人在火车里摇晃两三天之后,大概都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这是一趟漫长而艰苦的旅程,但当尔童回头,看着列车静静地卧在铁轨上,心中却只有感激,感激这些古老而破旧的盒子,带着他离开尘土飞扬的故乡。

  他深深吸了一口南方温暖湿润却有些沉浊的空气,肺中泡面,卤鸡蛋和干鱼的味道被驱除一空。然后他拉起素琴的手,被人流裹挟着涌向出站口。

  人流就像是洪水滚过泄洪渠一般流过地下通道,然后在检票口前短暂地形成了堵塞。在一大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几乎所有人都在拼命向站外挤,仿佛出站口外的地面上铺满了金子,俯首可拾。这么说其实也没错,这里是这个古老的国度中新伫立起的几座都市之一,对被绿皮火车不远万里拉到这里的人们来说,就是为了来挖掘金子。

  这是每年北半球的春季时节,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过程中最平常的景象。

  两个年轻人被洪水冲到通道边,几乎被挤在布满污垢的墙上,动弹不得。尔童只好把他和素琴那对花哨得有些土气的行李箱放在脚边,停下了脚步。素琴知道他不愿意去和别人争那一点出站的时间。她乖巧地站在他身边,微笑着看着他还带着一抹稚气的侧脸。

  毕竟高中毕业才不到两年,这年轻人心里还有一些学生的矜持。尔童在村里的同龄人当中算得上高大健壮,在现在周围这些身材普遍矮小的打工者当中更算是出众。从小没少干活,也让他的体力没有任何问题,足够保护着个子也很高挑的素琴在面前的洪水中破浪前行。他不这么干,只是他还下意识地把自己当做学生而已。

  但我们已经不是学生了。素琴娟秀的嘴角边扬起一抹笑意,从侧后方凝视着那张虽然说不上好看,但她却从来看不厌的脸。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成熟得早,更现实,尤其是素琴这样的乡下女孩子。此时此刻她和尔童,和这辆临客列车从数千公里之外拉来的数千名旅客一样,都只是春节过后赶来这座都市的农民工,这才是现实。

  这没有什么值得多想的。他们都是中国内陆最平凡的乡村出生的最平凡的孩子,没有特别优秀的智商,更没有什么天赋可言。当然,就算有,他们也都没机会发现。他们学习甚至没有格外刻苦。这倒不是说他们不能吃苦,而是因为他们和大部分同学一样,除了念书之外还有很多事要做。尔童的父母长年在外打工,直到去年尔童接班才终于留在故乡。而素琴的父亲也因为早年打工落下了病根,一直身体不好。所以他们没有条件除了读书什么都不顾。他们在村里上小学,在镇上上中学,成绩一直是中等。对这样的乡下学生来说,如果不是县级重点中学重点班的尖子生,没考上什么靠谱的大学自然毫不奇怪。

  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收到了大学通知书,但父母多方打听之后,得到的建议却都是不去。——当然,那些有知识的人都只是很善意而委婉地建议他们复读。

  他们没有复读,因为他们知道不靠谱。当然也没去那两所看学费就不靠谱的大学。除了不靠谱,还有一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原因:他们不愿意分开两年时间。

  刻苦学习而且天赋过人的乡下学生考上名门大学自然总是为人津津乐道,并且广为流传,但也说明这样的例子很少。大部分乡下孩子还是会像尔童和素琴一样,顺理成章地在中学毕业后出来打工。有些家境好的,则有机会去所谓的大学里混几年,再出来——也是打工。这个年代的大部分打工者,都像尔童和素琴那样有了中学的学历,只是离开学校久了,就会忘记学生时代的矜持。

  这才是无数平凡人生中最平常的故事。

  让他再矜持几年也好。童童就是个臭屁孩子。可我就是喜欢。素琴浑然不觉那些人流和喧闹,直到尔童温柔的声音让她惊醒:「姐,你脸这么红,是不是太热了。」「嗯……」素琴微微一愣之后,突然意识到确实浑身痒痒。而尔童的话再次提醒着她:「……把羽绒服脱了吧,这边都没人穿了……出来的时候我看了天气预报,说这边的气温有二十度呢。」素琴这才注意到,尔童已经这么做了。不只是他,目力所及的绝大部分人都已经脱掉了厚衣服,或者本来就没穿。出站口外闪动的人影当中还有些穿着单衣甚至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