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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一至三十六章】【作者:冯积岐】【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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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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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积岐,年生于陕西省岐山县农村,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毕业。年开始发表小说。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部),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大树底下》等五部,散文集《人的证明》《没有留住的》等四部。《沉默的季节》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现在陕西省凤翔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

  第一章

  祝永达在村口那棵松树下碰见马秀萍是很偶然的事情,当时,他不可能产生这样的念头:有朝一日娶马秀萍为妻,从此甜甜美美地活人过日子。

  那是一九七九年早春二月的一个晌午。

  走在田地里的祝永达觉得明媚的春天仿佛是从他脚底下生长出来的,解冻了的土地酥软而仁慈,从枯萎的色泽中挣脱出来的麦苗儿扑面而来。远远近近的村庄里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鸡鸣狗吠声和空气中逸散出的各种细微的声音在表示大地苏醒了活跃了。他从大队办公室出来没有回家去,独自一人来到了田野上。他心里激荡得厉害。他用右手抚了抚浓密乌亮的头发,抬起眼注视着前方。二十五六岁的祝永达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年轻些,他消瘦、白净,目光深沉而略显忧郁,那张猴儿脸和母亲吕桂香的脸庞极其相似。文质彬彬的样子不像个农民。

  他庆幸他活下来了,活到了今天。

  在松陵村,像他这样的地主富农的娃死了五个疯了两个。他没有料到三十年以后(从一九四九年他家被定为地主成分算起),只有一纸文件,或许只是某一个人的一句话,地主成分就没有了。一个人的命运的改变原来这么简单!简单得使他难以置信。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可以被一纸文件或一句话左右几十年,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他既高兴又悲哀。

  现在,套在脖子上的枷锁终究被解开了。动手给松陵村地主富农的娃们解开枷锁的是村里的支部书记田广荣。宣读完文件,田广荣进一步解释:“社员”是地主富农第三代子女的家庭成分,“社员”不再是“黑五类”了。会场上鸦雀无声。会散了,祝永达顺手抓起坐在屁股底下的半截子砖头毫不迟疑地扔出去了,砖头在一堆瓦砾中砸出的响声干脆有力。走出大队的院子站在路边他痛快淋漓地尿了一泡,朝着脚下他生活过的这块土地尿。他回头看时,赵烈梅还没有走,她站在大队院子门口,脸上挂着丰富而灿烂的笑,正在不错眼地看着他。他不止一次地从赵烈梅的目光里捕捉过脉脉温情。虽然,他不知道他在这女人心中的位置,但他明白,这女人很同情他。她是田水祥的婆娘,大他六七岁,椭圆形脸盘,肌肤微黑,极其丰满。她的眼睛说话时在笑,不说话时也在笑。他回过身来系裤带时赵烈梅莫名其妙地朝他点了点头,赵烈梅那喜滋滋的心情结结实实地写在她那表情饱满而润泽的脸上。

  是田广荣把他叫到大队办公室去的。田广荣暗示他,要调他到大队里来工作。他没有表态也没有感激田广荣,出了大队院子朝那棵白皮松走去了。

  这棵白皮松有一半枝丫已经干枯了,干枯的树枝仿佛老人的手瘦骨嶙峋地伸向饱满如籽的蓝天。松陵村人谁也不知道这棵白皮松有多少年岁了。松树下曾经有一座陵墓,陵墓是唐代末年被唐僖宗封为岐王的节度使李茂贞的儿媳的。因为有了这棵松树因为有了松树下的这陵墓,村子才叫了松陵村。

  祝永达在松树下站立了片刻,信马由缰地在麦地里徜徉。太阳很嫩,跟路边浸出的小草一样。自由自在的春风如同脱了缰的牛犊子,很随意地把太阳抓过来给祝永达洒在脸上和身上,他觉得,一丝暖意跟线一样从他心上掠过去了。

  田野上没有人影,没有牲畜,没有蚊蝇,没有机器,没有噪音,没有病毒,没有阶级,没有另类,没有恐惧,没有学习会、讲用会、斗争会;田野上有庄稼,有树木,有青草,有脚印,有汗水,有色泽,有宁静,有呼吸,有生长,有生存,有温馨,有骚动,有鲜鲜活活的空气,有蓬蓬勃勃的阳光,有平平安安的气氛,有丝丝缕缕的感情。祝永达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突然觉得很轻松,欲望蓬勃得厉害,他只是想搂住他爱的或者不爱的女人把她们的衣服扒光,扒得一丝不挂,揽在身底下尽情地发泄一番:要一览无余要淋漓尽致要痛痛快快。他要人模人样地做一回男人,大喊大叫地做一回男人。似乎这些年来他等着的就是这一天。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被“解放”了。

  祝永达恍然看见有一个女人朝他走来了,步子迈得很碎。直至走到他跟前走到松树底下他才看清了,是马生奇的大女儿马秀萍。马秀萍一只手挎在书包上——他第一次注意到女孩儿的手是那么纤细柔嫩那么招人注目。马秀萍先开口叫了他一声永达叔。他抬眼一看,女孩儿的脸红红的,粉粉的。她长得十分俊俏。伤感的松陵村似乎因为有了她而变得光彩了,她给晌午的田野新增添了“有”——有了鲜艳的色泽。

  “秀萍,放学了?”

  “没有哩。”

  “你咋老早回来了?”

  “我爸不叫我念书了。”

  “你十几了?”

  “我是一九六五年的,十四了。”

  “才十四岁,为啥不叫你念书?”

  “我不知道呀。”

  马秀萍那对柔软的大眼睛满含着委屈而无奈的神情。

  “你爸呢?”

  “在后边,等一会儿就回来了。校长和他说话哩。”

  “你回去,等他回来了,我给他说,叫你去念书。”听祝永达的口气,好像马生奇非听他的话不可。

  马秀萍就站在他跟前,说话时隐隐约约突起的胸脯一起一伏,略显潮湿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后来,祝永达曾经不止一次地想,那天晌午他和马秀萍的相遇大概是天意是上苍的安排是一种宿命,使他有机会近距离地注视她阅读她。十几年以后,紧紧依偎着他的马秀萍直言不讳地问道:“是不是从那天晌午起,你就开始打我的主意了?”他说:“哪能呢?我咋敢打一个十四岁女孩儿的主意?”他没有撒谎,他刚刚被不再“另类”,刚刚被“解放”,他还没有那样的勇气。马秀萍给他留下的只是一种明晰的、美好的印象,他的心中仿佛透进来了一束亮光,他不由得冲动,真想放开喉咙大声呐喊几声,或者脱光衣服就在这田野上疯跑,直到累得趴下起不来为止。他只有一个愿望:一定要人模人样地活人做出点事情来。在过去的那十年间,他简直活得不是人。